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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 三更授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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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 三更授業

直到第二天中午,星日馬也沒出現。

雨暫時停了,灰蒙蒙的光線透過隨風飄揚的窗簾照入室內,裹挾著水汽與青草香氣的寒冷微風吹進現代風裝潢的客廳。

“天鶴路81號……”方謝謝嚷嚷著,抱著腦袋滿地亂滾,“大叔今晚會在那裏等我嗎……說起來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啊?”

慎元咬著早上剛買回來的吐司,將筆記本電腦隔著桌子推過來,屏幕上顯示著地圖。“這是天鶴路周圍。”他含糊不清地解說,又在鍵盤上按了幾下,地圖上的某一塊逐漸放大,“這是81號。”

方謝謝和白狐都湊過來看。看了半天,白狐歪著腦袋說:“好像是一塊荒地。”

慎元點點頭,指一指自己的嘴角,“白狐先生,你這裏還沾著牛奶。”

說完,他暫時將吐司拿在手裏,望回筆電,進一步說明道:“天鶴路81號原本是小區公園,現在已經荒置了。公園旁邊那兩棟樓分別是79號和83號,都是沒人住的空屋。其實,大半條天鶴路目前都是空置的待拆遷狀態。市政府決定將那片區域改建成大型商都,遷出計劃從半年前就開始了,目前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。”說著,他相繼打開另外兩張網頁,一張是政府網站上的通告,另一張是關於拆遷補償的新聞報道。

另外兩人的目光隨著慎元的操作而在屏幕上移來移去,最後都停在新聞頁面上,屏幕的光映著他們圓瞪的眼睛。見這反應,慎元不安地問:“怎麽了,有什麽問題嗎?發現了混沌的蹤跡?”

“倒是沒有……”白狐遲疑著,忽然想起慎元的提醒,趕緊抽張紙拭掉嘴角的奶漬。方謝謝兩眼閃亮地望著慎元,欽佩地說:“阿元,原來你這麽會查東西!”

慎元松了口氣,撕下一條面包邊塞進嘴裏,咕噥:“沒啦,就是用Google而已。”

“考慮得很周全的感覺,不愧是名校的高材生。”

“呃,學校裏厲害的人很多……”

“而且,”白狐不知從哪個角落拖出慎元的背包,不問自取地從裏面拎出一本新書(封面上寫著書名:One Billion Customers : Lessons of Doing Business in India),湊近研究,“好像在看很艱深的外文書。孤確實不太了解人類學生的層次,但這樣似乎太超出了……謝謝,你怎麽看?”

方謝謝接過那本硬皮的磚頭書,舉高,皺眉盯住封面,不太有把握地說:“不知道啊。感覺是英文,但又和街上常見的那種英文不太一樣……”

慎元撲過來,一把搶走書,沒好氣地說:“當然不一樣,因為你拿反了!”

“喔,所以真是英文嗎?好厲害!”

“關於今天晚上——”慎元紅著臉把書丟回背包,提高嗓門,強行將話題拉回來,“鬼先生讓你去天鶴路見他對吧?還有說別的嗎?”

方謝謝望天,回憶,“有說讓我一個人去。對了,阿元你還不知道大叔的名字吧?”說著,他就將星日馬的實名告訴了慎元。話音剛落,慎元的下巴就掉了下來,目光的焦點隨著思緒越飄越遠,好像又掉回了那個半徑和銀河系差不多的腦洞,看得方謝謝十分納悶。

過了一會,慎元聲稱他還有很多東西想查,抱著電腦就躲進了書房。在白狐的催促下,方謝謝給房東阿修打了電話,用“男人最重要的東西”擔保絕不會不付房租就跑路,懇求房東不要立刻就把茶樓裏的家具賣掉抵債。然後,他無所事事地倒在地毯上滾來滾去,不知不覺又睡著了。

晚上九點,方謝謝按照約定,一個人來到了天鶴路。

就像慎元說的,這條街從頭到尾都處於拆遷前的荒置狀態。路上空無一人,凹凸不平的路面到處都是積雨和水漬。街道兩邊,大片建築沈默在寂夜中,連昔日的地鐵出站口都暫時封閉了。臨街的房子要不就門窗緊鎖,要不就空蕩蕩地大敞著。高處的招牌搖搖欲墜,黴爛的墻根下野草從生。冷風卷過長街,臟兮兮的破報紙、廣告單隨風飄搖。重重疊疊的陰影深處,不時傳出可疑的“窸窣”聲。

明明幾公裏外就是熱鬧的夜市,這裏卻猶如鬼街一般。不夜城下的陰影,或許比人們想象的更為龐大。

——這裏……就是81號了吧?

方謝謝在一座長滿雜草的石拱門前停下。他依稀記得慎元給他看的81號街景圖上就有這座拱門。為了進一步確認,他踩著為雨水濡濕的草莖走到門跟前,拂開纏繞門柱的爬藤植物。斑駁的合金門牌號露出在草莖間隙,上面的數字確實是81。

走進公園,風景迥然一變。

外面的街道雖然沒人,但成片的房屋確切地令人感受到了人的痕跡。公園裏卻是荒草淒淒,陰風陣陣。昔日人為修剪漂亮的灌木和樹叢早就瘋脫了形,卵石鋪就的小徑完全為野草所掩沒。放眼望去,一重重的黑影在夜幕前搖曳,給人的感覺就是只要待在這裏就分分鐘會見鬼。

不過,方謝謝本來就是過來見鬼的,所以也沒有太被嚇到。他找了個勉強還立著的垃圾桶坐下,等星日馬現身。

就在這時,一陣陰風吹過身畔,他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個……好像有點不對勁的東西。

他立刻扭頭去看,卻只看到一片黑,啥怪東西都沒有。他有點失望地垂下肩膀。

——眼花了嗎?像鳥那麽大的蜜蜂剛從旁邊飛過去什麽的,果然不太可能啊。

還沒想完,尖細的“嗡嗡”聲直撲他的後頸。千鈞一發之際,他整個人往前一撲,摔進草叢。同時,什麽東西化作一陣“嗡嗡”叫的風,貼著他的後腦勺撲進了黑暗。

方謝謝顧不上摔疼的手肘,撐起上半身朝前眺望,只見一道黑影飛進樹叢,不見了蹤跡。黑影看上去像鳥,振翅的樣子卻又與鳥迥異,怎麽看都只能是……

“那是欽原。”低沈嗓音響起在他身後,“還沒修成人形的低級小鬼,外形像蜂,蟄獸獸死,蟄樹樹枯。自從這片公園荒廢後,它們就陸續搬了過來。”

“大叔!”

方謝謝眼睛一亮,麻利地爬起來,轉過身。消失將近二十四小時的星日馬就站在他面前。

鬼仍披著那件舊袍子,華榴傘背在身後,就連看方謝謝的眼神都和昨天一樣,審視中帶著一絲挑剔。

但,今天的他和昨天有了一點不同。

“咦,你的眼睛——”方謝謝立刻就發現了。

星日馬的眼睛轉成了非常接近人類的黑白分明的樣子。盡管他黑色的瞳仁中隱隱流轉著異常的赤色光芒,但若不細看,基本可以毫無PS痕跡地混入人類當中。

星日馬點點頭,再睜眼時,赤色的鬼之眼重新出現。他沒有解釋自己特意偽裝眼睛的原因,只是看著方謝謝,似笑非笑地說:“你還真的來了。我本來還想,你要是白天冷靜了一點,晚上主動爽約,我們就都樂得清閑。”

方謝謝有點被冒犯地說:“跟人約好的事我才不會跑路呢。”剛說完,忽又想到一事,不快的表情立馬被期待所取代,“既然大叔你叫我過來,應該是同意做我的引路人了對不對?”

這話問出來,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被嫌棄的心理準備,沒想到,星日馬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,很幹脆地說:“沒錯。”

不等方謝謝高興,他緊跟著說:“不過,有一個算不得條件的條件。”

“什麽?”不管什麽條件先高興一下再說!

星日馬移轉視線,熾白的瞳仁中央,映出了方謝謝躍躍欲試的臉。

他就這樣盯著年輕的夜刃,一字字說出了自己的要求:“你要為我打倒笑君子。”

“沒問題!”方謝謝一秒答應,還大幅度點頭。

“……”

第一次,星日馬對著這個姓方的小子,有了一種啞口無言的感覺。他想問“你知道笑君子長什麽樣嗎”,可一種忽然湧起、難以言喻的感情堵在喉頭,令他說不出話,只能冷笑一聲,移開了視線。

片刻,他淡淡地繼續說:“說這‘算不得條件’是因為,你若不能把笑君子揍回老巢,他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,到時我同不同意當你的引路者都無所謂了。畢竟,”他勾起唇角,露出了嘲諷人似的微笑,“現在的我,可完全不是十四星君的對手。”

“但是昨晚對住商霜和範無救時,大叔的實力明明碾壓他們啊。”方謝謝提出疑問。

星日馬笑了笑,坦率地說:“那是在逞強。”

“欸?”

“商霜是笑君子的愛將,若非得了笑君子的指令,不會貿然對我出手,可她昨晚卻明確命令範無救截擊我。對此,我的推測是:笑君子認定我在血荊棘中待了十年,已經連商霜與範無救都可以打敗我了——很遺憾,這幾乎就是事實。我雖裝出力量猶在的樣子擊退了他們,但那就是我此刻的極限。”

方謝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他想起了昨晚星日馬忽然摔倒、滾下樓梯的樣子。

“昨晚一役會讓笑君子有所忌憚,為我們爭取一些時間。可他早晚會心生疑竇,進而意識到我恐怕只是在虛張聲勢。那時,唯一有可能與他一戰的人……”

“就是我嗎?”方謝謝整雙眼睛都在閃亮光。

星日馬又噎了一下。接著,他搖搖頭,想著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”,不太情願地承認:“沒錯。但,說你‘或許能與笑君子一戰’,並非沒有原因。”

“當然,我很強的。”

“不是這方面的原因。”星日馬打斷方謝謝的妄想,“如果我沒有看走眼得太嚴重,則以戰力論,你身邊那位白發少年並不遜色於你。若我們的敵人是十四星君中的其他人,在準備時間如此之短的情況下,或許他比你更適合出戰……”

“確實!”方謝謝自豪地點頭認同,“白白超厲害的,有他看住我茶樓的大門,絕對家宅平安……”

看他好像還有繼續說下去的趨勢,星日馬當機立斷地將話題扯回正確的軌道:“但,笑君子和其他人不同,只有你才有一絲勝算。”

方謝謝一楞,“為什麽?”

“理由容後再說。盡管笑君子短時間內不會出現,但我們仍面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。你覺得是什麽?”

“唔……我們不知道他在哪?”

“知道他在哪的話,你打算現在就去遞上戰書嗎?”星日馬用那雙可怕的鬼眼瞪他一眼,接著直白地說出實情:“不,實際上,最大的問題是你太弱了。笑君子把自己從頭到腳綁在柱子上也能打贏你。”

“啊?不可能!”

罔顧方謝謝的抗議,星日馬冷靜地續道:“你與混沌的戰鬥我稍微看了兩眼,你妄圖踢開‘烏啼蔽月鏢’的動作我也看到了。你習慣用腳背、腿和膝關節進攻,這一點上倒確實與我很合拍。客觀地說,你的踢技不算差。雖然還有很大提升空間,可這並非一朝一夕之功,不能指望你在對上笑君子時就提升一個檔次。但我也註意到,在另外一件事上,你下過的功夫幾乎是零。若短時間內專攻這一點,你實際的戰鬥力或許能有大幅提升……”

方謝謝的呼吸不知不覺加快了,心情混雜著興奮與抗拒。

暗紫紅色的夜幕下,濃雲低垂。

“是什麽?”他聽見自己緊張地問。

星日馬答道:“步法。”

“步法?”方謝謝覺得很新奇。指的是跟打羽毛球時從後場飛快跨到前場的那種步法……差不多意思的東西嗎?

星日馬懶懶地說:“聽你懷疑的語氣,你果然沒考慮過這件事,可這其實很重要。我且問你,你一開始為什麽會選擇用腿攻擊,手難道不是更靈活嗎?”

“是這樣沒錯,可用手很難打到爺爺啊。”

“爺爺?”星日馬沒料到會聽到這個詞,意外地望向方謝謝,只見這家夥點著頭,很懷念的樣子,語氣裏又混著一絲微妙的敬畏。他說:“我小時候老挨爺爺揍。爺爺揍人很痛,我當然要反擊吧?可他實在太矮了,”方謝謝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,意思是爺爺只有這麽高,“比起拳頭,還是用踢的更方便!不知不覺就習慣了。”

星日馬很認真地聽著,表情先是疑惑,後是好笑。待方謝謝說完後,他移開視線,陷入了回憶與思索。片刻,他忽一挑眉,目光飛快地移回方謝謝臉上,像是第一次見他一樣將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,看得方謝謝渾身發毛,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,害怕地問:“怎、怎麽回事?”

星日馬又看了他一陣,終於搖搖頭,“沒什麽,只是我或許曾見過你爺爺。”

沒給方謝謝發問的機會,他像沒被打岔過一樣說回了原話題:“侏儒爺爺很罕見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棄手而選腿的原因很簡單:腿的力量遠比手強,攻擊範圍也更大。但,腿不如手靈活也是事實。你用拳頭打人的時候,腳下還可以騰挪閃避;可擡腿進攻時,你難道還能用手移動嗎?”

“不能。”方謝謝老老實實地承認。

“既然不能,就要用步法來補足。靈活的步法最大的效用就是為你創造進攻機會。即使你在進攻的一瞬間行動力有限,但步法所創造的方位、角度與速度方面的優勢,足以化解你受到的限制。在實戰中,更少的限制就意味著更大的應變餘地,更巧妙的戰術,更高的命中率和更強的攻擊力。未來幾天,這就是你要盡力實現的目標。”

他這一席話說出來,方謝謝只覺句句都是聞所未聞的道理,整個人就像來到了一個新世界一樣,既覺得新奇,又感到興奮。驀然間,他腦內靈光一閃,一句話脫口而出:“昨晚範無救似乎提到了某種‘超光’步法……”

星日馬輕笑一聲,悠悠地說:“古時候有一位人王,他有一匹神駒,名喚‘超光’。這匹馬速度奇快,跑起來足下有十個影子,也就是能分身十處。現實中,那樣的神速恐怕並不存在,但通過特殊的步法,可以實現同樣的效果……”

方謝謝的眼睛猛地一亮,“原來如此!大叔就是靠這個變成了三個吧?”

“這時候你的腦子倒能用了。你說得沒錯,那時我確實是借助了三階的超光步法之力才能速戰速決——在我裝不下去之前。”星日馬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,配著那對赤紅色的鬼之眼,顯得有些滲人。

方謝謝興致勃勃地追問:“也就是說,大叔打算把那個厲害的分身技巧教給我?”

“不是。”星日馬幹脆地否認。看到方謝謝大失所望的表情,他很善良地作出了進一步的說明:“超光步法帶給身體的負擔,現在的你無法承受。我從前常用的步法大致有四種,你只要能掌握其中最基礎的一種,在對上笑君子時,就有了半分勝算。”

“那剩下的九點五分勝算在哪?”

“當然是在笑君子手裏。”

“……”方謝謝悶悶不樂地低下頭,揪掉了袖口的一根線頭。

看他這樣,星日馬不禁莞爾。他難得地把手從袖子裏抽出來,拍拍方謝謝的肩膀,用一種很不適合他的語重心長的口氣說:“笑君子九歲即被鴉煞收養。那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,鴉煞將他帶在身邊,一招一式都親自教導。鴉煞死後,出現在他身邊的鬼更是讓他如虎添翼——”

說到這裏,他忽然停了下來,好半天沒出聲。方謝謝納悶地擡起頭,心中頓時一驚。只見星日馬眉頭緊鎖,搭在他肩頭的手也不自覺地用了些勁,好像正為了什麽事而深感憂慮。方謝謝有點擔心,便接著鬼的話頭問:“出現在他身邊的鬼……有什麽問題嗎?”

聽到“鬼”字,星日馬倏地回過神來。“沒什麽。”他看一眼方謝謝,旋即將目光投向了遠方,“那只鬼我也不認識,這兩天才聽人說起。所以,以後再說。”

方謝謝不甘心地追問:“說起來,大叔你一直都沒說笑君子的引路人到底是誰欸。”一般來說這不應該是最先說明的問題嗎?

星日馬收回手,淡淡地說:“你現在用不著考慮這個,還是先把註意力集中在要緊的事上比較好。”

方謝謝隱約覺得,敵人的鬼好像不該屬於“用不著考慮”的事。不過他想,星日馬這麽說肯定有他的理由,便也不再深究,轉而興沖沖地問:“要緊的事是指步法嗎?”

星日馬和緩了臉色。他沈思數秒,忽然睜開眼,微微一笑,頷首。

“我打算教給你的步法,名為‘騰霧’。”

夜風之中,鬼的鬈發飛舞不休。一瞬間,方謝謝產生了一種錯覺——明明站在他面前的鬼,眼看就要從不可能的位置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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